空洞的幻想,是麻痹内心的毒药。
那漂洗掉现实尘土的纯白,弥漫着与幸福相似的气味,但更自私,且会伤害他人。
所以,我将糖果丢入海中。
空气里传来树叶腐化在泥土里的阵阵霉臭。暖季的雨水,带来的却非清凉,倒是营造起沉闷的氛围。黄豆粒般大的雨滴连续拍打了柏油路好几天,今日仍是淅淅沥沥。我漫步在村庄与医院相连的坡道上,不时从枝头洒落的雨幕使手中的伞忽变沉重,白色的雾气也将视野笼罩。
世界寂静得仿佛只能看到脚下的路,只能听到仍在跳动的心跳声。假使停下脚步,就要永远禁闭在这景色中一样。
静谧而又安稳,残余的苦痛也通通飞走。不过要选择禁闭的地方,大概还是换一个比较好。伞缘顺下的雨水持续敲打侧肩,再多呆一会也许会感冒,想到这里,我加快了脚步。
当初修缮这条路的人肯定缺乏相关的知识。被森林夹在中间的道路,既没有排水系统,又处在低洼路段。我的裙摆在一步一步中吸水变重,大概也溅上了不少泥,不过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比较麻烦。
外表这种东西目前而言只是糖衣而已,越是光鲜,越是容易变得膨胀,引诱人将它剥开,最后受到伤害的还是自己。
沿途的风景一成不变,笔直到难以分辨距离的道路就好似一场噩梦般——就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有些西式的纯白建筑物从暮霭中显现。
因为是在陡峭的海崖附近,建筑物略有倾斜,但这种不协调感反倒令我中意。它总会成为我空洞幻想与现实主张的分割线,仿若药品副作用的说明,令我把重心压在收集实弹上。
只是现在,这一层作用失效了。将糖果丢入海中,把幻想碾成齑粉的我不再需要类似的提示——我的眼里,只要有实弹就够了。
寂静的雨天里,脚步声也显得更为响亮。当我站在铁珊门前,兼职环卫和看守的中年大叔已经在门口等待我的到来。
“小实,其实不用这么快来的。院长也说了,让你在家里多休息几天。”
裹着浓厚墨色雨衣的大叔打开铁珊门,他长得凶狠的脸上露出不太协调的担忧神色,眼睛仿佛注满了温水,凝视着我。
但我一点也不喜欢这近乎怜悯的视线,说我不近人情也好,总之,我讨厌类似的事。
就算是你,也不会觉得被人怜悯更好吧。
踮起鞋尖,挤压鞋侧吸入的雨水,我敷衍地回了一句“已经没事了,谢谢关心”便往阁楼的员工室走去。想来是对我的态度无可奈何吧,大叔用他粗犷的声色补充分配给我的任务,接着向着警卫室返回。
卫生清理,这就是我要做的工作。尽管听起来感觉好累,但实际上要做的事情少的可怜。乡下的小镇附近原本是不会有这样大规模的医院,三年前,有计划要将这个海边的小镇发展为观光景点,然而这项企划只持续了短短的六个月,尽管不清楚终止的原因,不过因为打着修养地的旗号,最终就剩下了一所当时兴建的医院。
位置偏僻意味着可能产生经营问题,接着就是经济问题导致医院没落。然而结果却恰恰相反,尽管一般的村民并不会到这样的大医院就医,却有许多的富人冲着安静适宜的环境而来,同时借此提升医疗水准的医院已然成为了一些绝症或者严重病症患者的疗养地。
所以,入住医院的主流人群大多是注重自身素养的人。不会有肆意水准以上的人为污垢,我需要做的,仅仅是在随风摇曳的树荫下找寻被丢弃的杂物,还有就是做一些最低限度的室内地面清扫。至于更细致的清洁都是专门请人去做的,话虽如此,对于年仅13岁的我而言,也算个小小的挑战。
用“帮忙”换取酬劳,自然不会涉及“雇佣童工”的问题,而且做这些事本就是我自己提出的请求。过世的父亲曾经帮助过医院现今的院长,迫切需要金钱的我,没有余裕去拒绝这份好意——虽然父亲不久前去世了,但还是有很多的借债要还,母亲的身体也不太好,她微薄的工资也就堪堪家用。
年幼期的我从未像现在这般意识到时间的漫长,那个时候还热衷着童话故事,乐此不疲地缠着父亲讲给自己听。妄想着有一天能够亲手采摘金色的番茄、掉进兔子洞找到奇幻世界、畅游神秘的海洋深处、乘上列车遨游在银河铁道、寻觅魔女的踪迹。在螺旋的童话幻境中,紧抓着糖果。
而我现在只想快快长大。
书里说的是正确的,糖果子弹根本没有任何用处,只有成为大人,才能手握实弹(注:糖果子弹概念摘自樱庭一树小说《糖果子弹》,引述孩童反抗的无力)。
我像往常一样地在医院的庭院里拾捡垃圾,接着顺势清扫起积水,自周边展开然后返回中庭。雨势积攒的水洼尚未散去,茵绿的草坪内映出我的模样。很快,我就有些疲倦了。厚重的雨衣和大了好几码的雨鞋像是绑在身上的链球,我紊乱地呼着气,走到种有球根的花坛旁意图小憩一会儿,却没想到平日里独属于我的特等席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以纯白为基调,仅穿着一套单薄连衣裙的少女坐在轮椅上,就这样冒着细雨凝望着积雨云罩压住的天空。
她似乎没注意到我脚步溅起的水花,正如她的视线停留在缥缈远方一般,我的视线停留在她的身上。
乡下长大的我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被吸引住是很自然的。但阴霾的天空有什么可看的呢?除了令人的心情变得忧郁,我找不到一点它的存在意义。
我踱步向她靠近。一步,三步,十步。
当我来到她的身前,视线上移,对上是两颗冰冷的无机质圆球。
空洞的瞳孔少了焦距,弱视或者失明么?
稍微有一点儿医学常识的我,不无失礼地打量着女孩。
这不由令我想起一篇名为《眼之记忆》的童话,但与童话女主人公不同的是,眼前的少女并未对看不到的世界产生任何可观察到的兴致。不过,我也不是童话另一名主人公乌鸦,不会有过分的期待,更不会擅自地把什么看做救赎(《眼之记忆》出自乙一的小说《黑暗童话》。讲述的是乌鸦爱上失明女孩,为她夺取他人的眼球,令她看到别人多姿多彩的记忆的故事)。
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可以被称作“交点”的东西,自然也不存在对话,在我看来,她与和我相隔一整个世界的幽灵无异,尽管美丽,但那不是伸手就能够触碰到的事物。
保持头脑空白,不再去烦恼无意义的事。
间距为一个身位,我与少女本应呈平行线向着无尽的两端延伸,可是——
“呐,你听得到吗?”
“什么?”
“海之魔女的歌声。”
我们的对话出奇的顺畅,当她说出“魔女的歌声”时,我也下意识的作聆听状,然而耳边传来的只有冰冷海风划过枝头的沙沙声。
是糖果子弹吗?
不对。确实有一首歌叫做《海的魔女》,几年前因为独特的风格和优美的曲调流行过一阵。我记得,那位歌手应该在某个沉船事件中去世了,后来也没有类似的续作出现,被遗忘也是无可奈何。
但是,心里一想到这首歌曲,仿佛真的能够听到岸崖下海面传来的歌声——
在晨光的缝隙中凝望海面
发现了你的存在
浮于靛蓝彼端的礁石
如梦似幻的美妙歌声
卷起苍蓝波浪的飞沫
一瞬埋葬世间漂流的忧愁
却又落入海中
为何不让我就此疯狂
沉入仅存幽暗的无尽海底?
我开始不断的造访这片受到诅咒的海洋
寻找遭受诅咒的美丽的你
空荡的甲板与凄冷的月光为伴
只为寻找那越过海原的歌唱
引导着暴风雨的你的身影
……
不……不是真的,那只是我的幻听。
不过,就算真的有“海之魔女”,真的有歌声,那又怎样?
早就不再指望糖果子弹的我不会被这简单的幻想所诱惑,所以不要再白费力气,你在这里要是生病了,我也会相当苦恼——这份工作目前而言还是相当重要。
“我什么都没听到……比起这个,你不该待在这里才对,会生病的。”
我扭动生硬的脸庞,摆出担忧的模样,心想着让她意识到她的这些举动会招致麻烦,大概就会自己乖乖回去了。可是,效果并不像预期的那样。
“不要紧……我啊,可是海之魔女的后裔哦,即使是暴风雨也不会影响到我分毫。”
“喔……”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话语使我丧失了耐心。她薄如蝉翼的青白肌肤、单薄纤弱的身材,还有摆明没有与我相近的乡下气息,就算说她生活在遥远的童话世界我也愿意相信,但我与糖果子弹合不来。
我的手搭上轮椅后翘的扶手,装作没察觉她的抗拒,向着住院栋走去。一开始她像是个好动的婴儿般左右摇晃,可能是知道从轮椅上掉下去比较糟糕,神情变成萎靡的忧郁,比起搁浅的鱼也不须多让。
“你在干什么,我可是魔女,小心我诅咒你哦……”
小孩子撒娇程度的威胁,她的话不会存在任何效力,即使是在我这样的弱小角色面前。
微颤地畏缩着,如白色绒球卡在方正的轮椅内。比起鹰身塞壬,她更像是被人类捕捉起来的人鱼,对上那蓄积着水滴的美丽瞳孔,我的胸口浮现着两种情感。
怜悯脆弱的美丽之物,是人之常情,但是,毁坏脆弱又美丽的事物,同样是令人有所冲动的提议。
她不属于这里,或许在云雾遥远的彼端,成阵成山的礁石群底,有着一个我所不知的深邃幽蓝的海洋世界。
不过,这一切都与身为旁人的我无关。在她的世界里,我就是那样随处可见的一个旅人,我的出场与离去只是略微跑音的曲调,最多激起一瞬的关注。那么,我继续前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本来该是这样的没错。
“为什么……”
她惹人怜惜的脸蛋上多了泪痕,颊上微红,豆粒大小的泪珠在湿透的裙摆上多添墨彩。
为什么要哭?
糖果是那么值得留恋的东西吗?
把你的眼泪擦干——我甚至想要这么呵斥她,哪怕我清楚她究竟有多么无助,知道那长久陪伴的绝望之雾浓郁且不可见,我也没办法设身处地为她来着想。
抛弃糖果子弹的自己能在现实里走到多远呢?
连这点都做不到自知的我,实在不配向女孩提出要求。
而这足够逆转印象的变化,也令我分不清行动的方向,既然觉得不开心的话,又何必与一个陌生人活泼的搭话呢?
她应该知道的,握着糖果子弹,只会迎来嗤笑与冷眼这件事。
为了保护自己而发出威慑的小动物,是女孩给我的印象。不过,我不理解自己的做法为何引发女孩的哭泣,即使时常被别人说作共感低下,我也能轻易察觉到,那确实是源自悲伤之海的……恸哭的歌声。
现实一点吗?由自己来说实在是缺乏说服力。而且,我又不是她的什么人,也没有想要与女孩的电波对上的意思。
“你的病房是哪间?”
女孩撇过头去,幼稚的把无声当做抗议。
我其实权当象征性地一问,她的房间号就在衣服肩侧的一边,她大概是个惯犯。
很快就可以摆脱掉女孩,送她到房间就可以了,麻烦就能丢掉了。推着女孩进入走廊尽头的电梯,才刚准备松一口气时,电梯按钮的光亮让我的肩膀一震。
九楼,西栋。
我真是个蠢货——我才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
再看向身前的女孩,铁细的上半身,隐藏在纤长手臂下的肌肉却很强健。微隆起的线条被薄薄的面料遮盖。对照之下,她的双腿瘦弱得不成样子,苍白而又毫无色泽,像是即将凋零的花枝,一触即折。
口水自喉咙向上翻涌,哽咽难以控制。从电视或者报道看到身患重病的病人可能会觉得事不关己,但倘若那人真切地出现在你面前,思想就会不受控制地转移走向——
“就到这里吧,剩下的路,我一个人就能回去。”
她毫不掩饰对我的愤懑,滑动车轮的双手与我也与我角力,这却使我安心。
放手大概才是正确的选择,现实**地向我抛出这个提议。
小孩子才会纠结对错,大人是权衡利益作出决定的群体,我要成为大人。
虽说如此,但是,果然还是不要。
说不出一个拥有足够的理由,旅人的我就此停下。或许秉持糖果子弹的愚昧会在未来迎来恶果,但未来又是几时呢?我从女孩的背影见到了过去的幻影,然后渐渐地,女孩的模样我已看不透彻。
也是此时,我有些相信女孩的话了。传说中的魔女非是站在岸边的我所能遇见,那海原的歌声的确存在,只是我放弃掉出航的资格,被尖锐的现实穿刺、钉在下水道里,逐渐变得肮脏。
“可以告诉我海之魔女的事情吗?”
在她的病房前,那扇未开启的白色漆门前,我停下脚步。
然而她的答案却是一副哀凄又孤独的模样,肉眼可见的抗拒融进周边的空气。
“你想要知道?你不害怕诅咒吗?”
飘忽的话语,可我却理解了。
害怕寂寞,又不想将“诅咒”分享,所以就只剩下自己就好?
在这里工作有些时日的我,自然知道这所病栋的意义。它是留给可能无法走出医院的人准备的,也就是被活着的人抛下,等待死亡到来的豪华囚房。
诅咒,那种东西,从出生起不就存在吗?我深深地以为,人生就是某种诅咒的产物。对我而言,活着这件事就好像是无止境的拷问一般。
“害怕,但我更害怕一无所知。”
是的,我更害怕的是不自觉避开所有“麻烦”的平坦而荒芜的人生。即使拥有实弹,也只剩保护自己,这样寂寞的事。
“一般来说,像我这样的人,不会有人想要了解什么吧……奇怪的家伙。”
“你刚才不还强调自己是魔女来着吗?”
“魔女就不是人了吗?”
“……”
也许是因为看到我的吃瘪而高兴,刚才还苦闷的女孩笑了,以我贫乏的词汇,只能用“美”来形容这个笑容。
我想,我向女孩靠近的理由一定是出于怜悯,我定是在渴求着,以他人的不幸来否决自身的不幸。当我看到女孩的时候,就无法抑制那卑劣的想法,是种优越感吧,追求实弹的人从手持糖果子弹的人身上找寻的,畸形的满足。
像是事先练习过千百遍,女孩熟练地打开了房门。病房是没什么特殊的单人间,门拐向内侧,淡淡的油墨气味扑入鼻腔,一眼看去,反倒是更像是画展的单间。
海面、天空、礁石。深蓝为基底的海之绘卷,有着近乎将人吸入其中的魔力,身处其中,仿佛能闻到远方海水的潮湿气味。
我很喜欢海洋,它不似天空那般遥不可及,只要站在它的一旁,似乎就能感受到心目中那个不受污染的世界。
“很漂亮吧,那是出自海之魔女的手笔哦。”
女孩挺直脊背,脸上满是骄傲之色。
“你的眼睛……”
即使不是失明,也该是严重的弱视,女孩不可能如我这般欣赏画卷,自然无法像这样完美地还原大海的姿态。
“是上一任海之魔女画的哦。还有,我能看见,她所有的画,我都能看见。”
语气趋于平缓,女孩的声音也带上一丝温柔。
想必是重要的人所画,海之魔女吗……受海洋所困的魔女又怎会爱上海洋呢?
“你很喜欢大海吗?”
“当然喜欢。”
“有多喜欢?”
“嗯……有多么讨厌你,就有多么喜欢!”
撒娇的话语。
或许是因为找到了久违的交流对象,女孩愈发开朗活跃,我也被这股氛围感染,不知不觉就讲出了有些暧昧的话。
“这样啊……那我得带你去看海才行,不然我就不知道你有多么讨厌我。”
没关系的吧,不过只是看海而已,不过就是距脚下不远的地方。
我试着说服自己。
果然我还是抵不住诱惑。即使一切都如同镜中花、水中月,也忍不住那样去想,要是能够为女孩做些什么就好了。即使虚幻的幸福只有一瞬,我大概也会抛下污秽的现实,但是我深刻地明白,如果没有实弹,就什么也做不到,就连刚刚的约定也是。
“诶?带我去看海,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
许下约定时是如此诱人的一刻,我第一次这样觉得。
有朝一日要带她去看海,绝对。
“对了,我是……,你呢?”
“哎呀,海之魔女意外有着普通的名字呢~”
“啰嗦!”
“叫我小实就好了,魔女大人。”
只是稍微,稍微有些放心不下。若是以前的我,大概就会将其称之为——命运。
但若魔女身上一切的不幸都是命运的恶意,那么她大概不需要这份命运的爱吧。
我也是一样。
好热。
大脑因为夏日的炎热而产生一丝眩晕,我的视线略过眼前那些仍在有氧运动中煎熬的家伙,飘向缥缈远方的海的方向。我迫切地需要想象给予的清凉,可一旦浮现那抹蔚蓝,她的模样就会和蒸腾的热气一起将我拉回现实。
我想,我大概已经无法把大海和她分离为两个概念。
那么果然,还是她更重要一些吗?
她就宛如在现实夹缝中生存的幼小幻想,美丽又无助。或许源自逃避心理,总觉得她的身旁,就是我一直渴望的容身之处。
然而随之而来的就是弱小的自觉,接着就像是拼命要否决似的,我沉重的脚步又开始前迈,我的终点不在这里,我想要的……是、又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所以我只能追逐着。然后,到达需要做出选择的那一刻。
风景在倒退,流动的空气令我感到一丝清凉,头脑逐渐地清醒,渐渐地,我的呼吸气促起来,疲惫的产物窒息感也随之而来。
“你今天发什么疯啊?”
弓着身的我喘着粗气,双手下垂到膝盖,齐耳的短发也糟乱乱的。没力气去回复身后熟悉的嗓音,同样没有回头。
“小实,就算是喜欢运动,也没必要这么拼命啊。”
朋友小晴来到肩侧,她气息紊乱得比起我也不须多让,细密的汗珠使得她的刘海紧贴额头。
现实伴着小晴的话语抵达眼前,海洋的幻影一瞬化为因日照而亮闪的跑道,女孩的身影也就此不见。
就像女孩告诉我的那个诅咒一样,魔女一旦离开海洋,就会化为虚幻的泡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小实,你在看什么?”
小晴绕到我的前面,影子遮挡住了光亮。
“没什么。”
麻烦到不该说出来的事情,我只好敷衍以对。
“难不成是有喜欢的人了?”
小晴左顾右盼,没有那样的对象,她什么也没找到也是理所当然的。
面对很快没了兴趣放弃搜索的小晴,我随意答了句“没有”。
本来是为了应对接下来的体育测试而进行的练习,现在胸口却感到空空的,激情的口号类似的东西也在脑海里一扫而空。
眷恋着彼方世界的海洋,不知不觉,我已经来到操场栅栏处的大树旁坐下。
粼粼波光的水泥地,两个亮闪闪的塑料瓶并排立着。我侧朝上方看向小晴,道了句“谢谢”,就一股脑儿地把水往嘴里灌,小晴撇撇嘴,坐在我的身边。
“小实,你假日的时候不会也跑去运动吧?”
大概我很久没在假日与小晴碰过面了,她不悦地问我。
我自然不能如实回答,即使我对运动根本没什么兴趣,虽然是乡下的学校,但在学生的要求还是较为严格的,工作这种事,定然不会得到允许。
“不会啊。”我的视线飘向远处。
她平时微眯起的眼睛突然锐利起来,小晴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
不过作为童年就在一起的玩伴,她理解我并不想谈这些,所以也没有多问。
相对的,放学的时候,“我想吃冰淇淋,你请客”小晴这样说着。
和成绩很一般的我不同,小晴的头脑很好,属于不需要怎么努力就能考上好学校的程度,我在学习方面也经常得到她的帮助,一次冰淇淋我还是请的起的。但就算这么说,小晴也一定会在下次请回来的,她总在奇怪的地方十分在意。
说起来,小晴从幼稚园的时候就喜欢跟在我的后面,因为性格的缘故,我不太擅长拒绝别人,又因为常常被别人说“怪家伙”而敬而远之,唯有小晴一直把我当做朋友,“共感低下”的评价同样来自小晴。
时值七月的末尾,闪着亮光的柏油路封锁在视野的退路,以青蓝色天空为背景的强烈光线,使我们眩目,向缥缈远方的海原望去,总有种被拒挡在岸边的感受。
细长而狭隘的商业小街,零零星星的几个人影从商店门口走出。我手中攥着刚刚买来的奶油甜筒,寥寥几步,奶油就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
“你怎么又在发呆啊?”
小晴抱怨的同时,狠狠地在我的甜筒上面咬了一大口。
“啊……”
“喏,给你。”
“那个……我不是很喜欢巧克力的味道。”
看着碎裂过半的巧克力脆皮,我没有接过。其实奶油和巧克力也没差,倒不是我讨厌甜味,只是单纯的从心理层面上不愿接受,常常有人把甜腻和幼稚联系在一起,也可能是青春期的叛逆,苦味的东西更适合我些。
是啊,只要苦涩一直持续,就能够不断地坚持下去。人类,就是这样奇怪的生物。
不开心的小晴又嘟起嘴,她率直的表现总让我觉得我们并非是同一个物种。
与海面的接吻令夕阳无法行动,红色的光辉映红小晴的半张侧脸。街道的尽头是我们路途的分歧点,时间已经不早,我率先蹦跳着前进了几步,背对堤坝露出个告别用的笑容。
“小晴,再见。”
“不是明天见吗?”
不愧是小晴,一瞬间就能使气氛尴尬起来。我面色僵硬,用讨好的语气小声回复。
“那……下周见?”
“傻瓜,我再也不想看见你这家伙了!”
面对小晴的气话,我只能原地干笑两下。类似的事情,我早就见怪不怪,大概小晴刚转身,走出两步,就会回头瞪我。我决定配合小晴,暂时留在原地。
果然,小晴因狭长而显得锐利的眼睛很快刺在我身上。不过我确实有些过分了,小晴只回头了一次,就以往的经历来看,小晴肯定很生气。
如果是以前的我,大概会跑上去拉住小晴。但是,我的头脑有些乱,像是缠在枝条上的蜘蛛丝,找不到合适的解除咒语。
闲的发慌的时间已不再,多余的情感只是妨碍我的枷锁,心里早就没有余裕。
没有余裕的人们个性总会变得扭曲,不知道是谁说过的话。如果他说的不错,那我必定是其中的一个个体,但是,与我一同扭曲的定还有世界的某处。因为一片扭曲的铁片是无法站立的。
所以我才会如此渴望吧,海之魔女。若她是另一枚扭曲的铁片,我们或许会不可思议的屹立不倒。
可是,再多的思考和想法都是破漏的碗,不用行动去补足它,现实的水流只会无尽地穿过,永远也无法装满,也就无法成就现实。
像我这样匍匐在地上向四周延伸的苔藓,可能永远也无法体会以苍穹为目标而伸长的树木的心情。所以我只是用我可能的方式,爬向海的边缘。
但是说到底,我的承诺也仍只是空头支票。女孩无法离开医院,也不能离开医院,即使只是几个小时就能到达的地方,也是不可多得的奢望。
如果真的有耶和华……
不……如果有神,那么我的祈愿会不会也有实现的可能?
就像书写海之魔女故事的那人,我所在的世界会不会也是某个人所构想出来的?那样,若祂在关注的瞬间听到我的愿望,是不是也会有成真的可能?请救救她吧!如若不然——
逃避没有任何意义,命运的齿轮还在我不知道的某处转动。然而女孩的齿轮却已进入她的身体,那注定好的未来,我无能为力。唯一的方式,大概也只剩向神求助,期盼它降下名为“偶然”的奇迹。
女孩的时间静止了。而我的时间还在残忍而平稳地流逝。
与女孩相伴的短暂日子,如童话般的故事反复在我的记忆之壶里堆积。我必须向前迈进,不然守着童话去死,什么也无法做到。
就这样,我考到了外地的学校,抛下了女孩。
小晴与我上了同一所高中,和我这种名册上的吊车尾不同,她是离入学仪式新生代表最近的那几个人之一。
我突然有一种近乎直觉的笃定,小晴也在向我奔跑,尽管我并不觉得自己又被追逐的价值。
我自顾自地进行既定的自我安排,以医学院校为目标,攻读相关的书籍。即使知道靠自己可能什么也做不到,未来的几十年也不一定会出现能够治疗女孩的方法,一丝侥幸还存在心里,至少,医生也算社会精英的职业。
打工,读书,自学。
四季流转,我的生活一成不变。社团这种消耗精力的事情是不可能的,小晴也我一样都是回家部的成员。
“你又在写信啊?”
能用文字和话语进行传递大概是判定人类的标准,在我与女孩的距离超过海峡的如今,或许只剩这个方法,才能维系我们微弱的关系。虽然我们之间连互舔伤口、互相取暖这种程度的事都无法达成,但是重量却不减反增。
记忆果然是不可靠的玩意儿。只是过去一年,就开始给自己美化上色,搞得我现在眼前都是女孩的幻影。
“是啊,放心不下母亲一个人呢。”
我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能如吃饭喝水一般说谎了吧,会不会有一天,我也会因为谎言而无法维持自己呢?我喜欢女孩,虽然不是说谎——但一如既往是谎言。
“哦。”
透过夜晚的昏黄灯光,小晴眼角因困倦而产生的泪水依稀可见。我冲着她笑笑,小晴就立刻把自己裹进被窝,我也拉下了吊灯。
已经回不去过去,也不知道未来是何样。
积攒了满满一箱的信件,即使一周寄一次,也是半年以上的消耗品了。明明我与女孩之间不存在无法跨越的空间距离,但我总觉得那么远,那么远,远到令我恐惧。
或许,她正坐在窗台眺望某处,就像是礁石上盼望航船的女妖,希望与失望并存,悲喜交加。
想到这种可能的我,也患上了爱凝望天空的习惯。
这个时候,唯有被朋友包裹的小晴会拍醒我,告诉我,我仍旧只是一只无法飞翔的海鸟。
然后,我考上了大学。
长假,我回去看了女孩一次。
她还是那么美,就和童话书中描绘的女主人公一样。那娇小的模样,自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没有任何改变。反观我,个子高了,头发长到了腰间。
还有,距离。
我有了积蓄,有了知识的资本,有了赢取现实的资格。然而,我笑不出来。一点都不开心,一点都不快乐。
我才明白,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抛弃掉糖果子弹。不,称为糖果子弹也许不合适。我放不下的,是手握糖果子弹的我,还有被糖果子弹囚禁的她。
纯白的幻想,无论何时都是那样的迷人。
“呐,骗子。什么时候才能带我去看海呢?”
“下一次回来。而且,以后都不会走了。”
那令人痴狂爱慕的歌声,一直在我的脑中回响着,所以一同沉入深海也是可以的吧。
我喜欢海之魔女的故事,所以——
“真美啊。”
医院庭院里的球根,已经变为了一朵朵纯白的花朵。推着女孩的我,在花坛旁停下。
“Narcissus。”
我突然想起了无意间看到的一纸脚本,女孩肯定与它的主角是一样的吧。
停止的时间,以及——
“什么?”
“那耳喀索斯,水仙。”
那耳喀索斯……我的视线转到女孩身上,那份静止在她身上的美令我觉得,我一定就是妖精艾歌。
无论我积累了多少梦,依然只是假想。
即使我拥有妖精艾歌所不具备的表达心情的话语,也永远无法挽留那份爱意。
所以,留在那耳喀索斯身旁是绝对不可能。无论怎样幻想,怎样憧憬,艾歌的心愿都绝对不会实现。
从一开始,这就是种诅咒吧。我的人生,她的人生,还有我们的相遇。
遵从命运向前的我显得是如此滑稽。但是,不得不向前。
假如一开始就注定无法实现,我的努力又算是什么呢?舞台上小丑的卖力表演吗?用来取悦神的道具吗?
她所能做的,只有放弃。我所能做的,毫无意义。
“要珍爱自己哦。”
该道别了。
“时间没有多少了。”
我知道。
我不想知道!
……
旅途又开始了。我的疲倦藏在海内的港湾,听着海之魔女的歌声,我才能入睡。
“小实,你最近很不对劲啊。”
小晴考取了与我的学校相邻的大学,在小晴的半胁迫的邀请下,我放弃了以廉价著称的学生公寓。我们在彼此学校的交界处租了一间狭小的公寓,对不擅长应对琐碎事务的我来说,有小晴在,实在是件幸运的事。
“没有啊,只是课业在繁忙了。”
学医很累,类似的论调很常见。
“你最近也不写信了。”
毕竟信已经堆得和小山一样了。
“已经是大学生了嘛,母亲也比较放心。再说,小晴你最近不也慌慌张张的吗?我看到了哦,向你递情书的男生。”
转眼淡红爬上小晴的脸庞,太好懂了啊,总觉得小晴一直都没变。
“……很正常的吧。小实也收到过吧,你那么漂亮。”
我?只会傻读书的冷淡眼镜女,哪会和漂亮扯上关系。话说回来,从小学开始就是,小晴一直那么受欢迎,我倒是像她的拖累。
“完全没有哦。”
听到我的答复,小晴又回去做自己的事情了。可能是我的错觉,我总觉的小晴好像松了口气一样,她哼起的小曲儿反映着她的心情。
因为有一场必须要去的讲座,小晴很晚才会回来。望见夜空高挂的弯月,我乘着静谧的光辉来到商业街。虽然这么说小晴肯定会生气,但像她这样的笨蛋肯定不会记得自己的生日,我选了一款很符合女孩子审美的蛋糕。
大海里,也会映衬着同样的月亮吧。她能否看到呢?
我回到公寓,关掉亮白的灯。我绝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但我知道小晴喜欢这些,所以我把蛋糕藏起,就这样躲在下铺的床上装睡。
之前也说过,对于欺骗这种事我很有自信,而且这也并非第一次了,我留给小晴的印象一直都是一旦睡下,不到第二日清晨便无法醒来的那种。
果不其然,门与框接壤的声音传来后,灯光并未亮起。喜欢注重别人感受、关心别人的小晴应该是整理了一番,才回到卧室。
本来是想要趁着小晴向上爬的时候吓她一跳,但我迟迟没等到那一刻。尽管四周黑暗得无法视物,但我感觉到了有影子覆盖了我的脸。我吓了一跳,自己完全没考虑过盗贼进入的可能性,但是也有可能是小晴。
在我烦恼的时候,被子有被掀开一角的感觉,随后听到小晴细如蚊蚋的呢喃:“你睡了吗?”
还在思考小晴反常举动的我没有及时作出反应,很快,大概是手指的细长的物体在我的身周摸索着。尽量不让自己表露出紧张的情绪,也许是阻止暴露的第一反应,我想到的是如何不被小晴发现装睡。
背后感到一阵温暖,我知道,这是属于小晴的温度。她的身体紧挨着我,双臂拥抱着我。即使我的双目紧闭,也知道小晴钻进我的被窝了。
好像自己晚上没有洗澡,应该没有异味吧。
但像是这样思考无关紧要事情的余裕,很快就不再。
小晴轻轻呼唤我的名字。从她唇内跑出的热气令我的身体感到一阵温润。逐渐向上攀爬的热气到达我的颈部后停止,小晴要吻我,我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
所有的伪装不攻自破,我在小晴的臂弯中迅速转身,结果变成我们两人面对面抱在一起的模样。
“既然醒了,就不要装睡啊!”
小晴先行发难,之后小晴就背对着我侧睡,一次都没有回头。
“对不起。”
我向她的背影道歉。像这样生气的小晴我还是第一次见,所以所有的话语都支支吾吾,堵在喉咙的通道,不愿出去。
如果我能够上去抱住她就好了。但是望着她单薄肩膀的我,从中看见的却是别的女人的模样。
不对,她还是个女孩子,和永远不会长大的彼得潘一样的,从童话里走出来的海之魔女。
或许把海之魔女忘掉,向着晨光曝露下的现实低头才是明智之举。但我的手却像是卡在了半空,而手指的另一端——是海。
像是经过一段短暂的插曲,我的生活依旧沿着锈迹斑斑的铁道前行。
然后——
我毕业了。
“为什么要拒绝呢?那不是你一直期望着的工作吗?”
面对小晴的质问,我能够做的只是沉默。
我有着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的秘密,只有我与海之魔女两人知道的秘密。
同样的某一天,我一声不吭地坐上返回家乡的列车,回到我魂牵梦绕了近十年的地方。
“我还以为骗子已经不会再来了。”
“嗯,骗子不会来了。”
所以——
“我们逃走吧,去看海。”
那个八年前的我许下的约定,请让现在的我履行吧。
拼命收集起的实弹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说到底不过是个医院罢了,携一身稀疏平常的衣物为女孩换上,再摸清护士行动的大致时间后,轻松就来到山脚。
用提前预付三个月费用租来的汽车,我带着女孩向海边驶去。
下车,爬上海岸线的堤坝。金色的光辉温暖着我们受海风吹袭的身体,我推着女孩漫步。
“看到了吗?”
“嗯。还想要更近些。”
我们走下沙滩,沙子如火般滚烫。我攥起一把细沙,放到女孩的手心。
“不用这样啦,我都看得到哦。”
刺眼的阳光,蔚蓝的海原,还有呛鼻的海水味。
缠绕了梦境近十年的地方,与她的约定,轻易便能实现。
我浑身滚烫,心扑通扑通地跳,脉搏也躁动起来。
“呐,我们逃走吧。到没有人找得到我们的地方。”
“那里有海吗?”
“有的,肯定有的。我可舍不得海之魔女消失呢。”
蔚蓝的大海仿佛像是替我保证一般,用浪花将她和我团团包裹。
“嗯……”
我们沿着近海的公路,漫无目的向前。
靠在海风吹拂的岸边,月亮见证着依偎在一起的两人。
也许对现在的我们来说,海洋早已经化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绵长是时间洪流,让女孩也不似初见时那般幼稚。
哪怕躯体没有显著的变化,由她的话语间,我也能察觉到。
消弭的任性,以及——
“我说,难不成你爱上了我么?”
女孩的颊上浮现淡淡笑意,她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上扬,看上去笑得十分勉强。
女孩说的爱,并不是亲情、爱情这样美好的东西。
爱,是诅咒。
“是被迷上了吧,被海之魔女的歌声。”
“可我没有唱过歌呢,一次都没有。”
女孩轻微晃了晃脑袋,似乎对她来说连否认都成了一种负担。
我顿时头脑有些混乱。
——怎么可能?
如果不是女孩的歌声,那么在我脑海里一直回荡的,是什么?
“有的。”
我矢口否认,仿佛一旦承认了女孩的话,就会有什么恐怖的事情的发生一样。
“没有。”女孩的语调平静,“所以说,小实其实爱的是海之魔女哦!”
“你在说什么傻话?海之魔女不就是你么?”
我的声音微不可察的带上了一丝颤抖。
拥有医学知识的我,渐渐的已经察觉到了。
尽管一路上有在尽可能照顾女孩,然而时限却不得逆转,就连药物的效力也在一日一日的减弱。
我为女孩准备的水杯也在前天因突然的力量衰弱而成了碎片。
时间,已经……
“我们是不是该停下了?”
把没有知觉的双脚伸入冰冷的海水,女孩这样问。
“我不想停下!不想停下!不想停下……不想停下……不想……”
在我困乏人生里,从未像现在一样,激动得不能自己。
我半跪在女孩轮椅旁,她的手轻抚我的长发,小小的手心如海风般冰冷,我抬头看,月光下她的微笑盈满了神圣感。
“要……出海吗?”
女孩的姐姐,那个歌手的事情,我都知道。可是,除了这句话,我已经想不到能够让女孩提起兴致的事情。
呐,答应我吧。
“不……海一直都在我的身边哦。我看得见的,我看得见小实的。”
“但是,我骗了小实哦。海之魔女其实根本就不存在,我只是个冒牌货,所以——”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能为我唱歌吗?”
“……唱……唱歌?”
如冰晶的眼泪刮擦着脸颊,荒芜的礁石露出半截身子。
“嗯……对我来说,小实才是海之魔女哦!所以……最后,可不可以为我歌唱呢?”
女孩用了魔法。
我不能动,只能按她的话去做。
爱上海之魔女的人类,注定无法违抗她的意志。
“在晨光的缝隙中凝望海面
发现了你的存在
浮于靛蓝彼端的礁石
如梦似幻的美妙歌声
卷起苍蓝波浪的飞沫
一瞬埋葬世间漂流的忧愁
却又落入海中
为何不让我就此疯狂
沉入仅存幽暗的无尽海底?
我开始不断的造访这片受到诅咒的海洋
寻找遭受诅咒的美丽的你
空荡的甲板与凄冷的月光为伴
只为寻找那越过海原的歌唱
引导着暴风雨的你的身影”
沙哑而又难听的歌声从干涩的口中涌出,我就这样看着,就这样看着。
看着女孩向着她憧憬的大海远去。
当她的身影不再的那一刻,我的泪水也干涸了。
我失去了哭泣的资格。
人类活了下来,活在没有海之魔女,活在幻想尽消的肮脏世界里。
但就算只剩记忆,也会挣扎到遍体鳞伤地活下去吧。
啊,被甩了呢。
我又想起了那个手握糖果子弹、天真得如小狗般的自己。
是啊,该告别了——
“开什么玩笑啊!”
喉咙灌入咆哮的海风,不知是浪沫还是泪滴击打着脸颊,我像是疯了一样,脚步交错地奔向一点一点上涨的潮水。
没问题的!
我能找到她的,如果我也是她的海之魔女的话。
海之魔女绝不会葬身于海中,我这样欺骗着自己,一头扎入了海中。
逆着浪花深潜,然后我看到了。
海之魔女在向我挥手,她在向我挥手。
呼吸开始困难。
啊,对不起。
我果然还是办不到,海中尸体的丑陋,窒息的痛苦,以及再也见不到她。
现实压垮了幻想。
我拦住了她的腰,在海面上上下起伏,最终回到了陆地。
纯净无邪的安详表情中,似乎裹着淡淡的笑意。
眼眶仿佛决了堤。
我抱着她,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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